| #土 |法|煉|幹| 伍綺琪(⾔遇劇團聯合藝術總監)

去年有人問過我類似這樣的問題——
讓人把故事說出來、安撫了他/她的心,會不會消解了反動的力量、成為不公義制度的幫兇?
在制度不公義的情況之下,個體的努力有意義嗎?
如果你認同Playback有價值,何不多做組織工作、讓更多人一起實踐?

這些問題把我帶回到大學三年級的課室。當時有一門出名讓人沮喪的課(因為很多人會當掉)—— Making of Contemporary World,課程引介了很多當代重要理論,而教授的鋪排相當有心思,每每在你覺得一個論述好有道理、或者可以帶來希望時,就會很dialectic地提出另一套論述去拆解。一個學期下來,雖然我拿了很好的成績,但課堂上的衝擊讓當時只有21歲的我覺得心很累,似乎無論做什麼、甚至什麼也不做,事實上都難逃資本主義霸權的圈套。再多的反抗和行動,某程度上也只是讓你自我感覺良好,然後更進一步鞏固現行的制度。

十多年後,整個Contemporary World與當年課堂中描述的,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,香港變得不一樣了,我也如是。我無法用「更好」或「更壞」去表述這些不同,但最起碼,相較廿一歲的我,我至少能在迷惘中找到一點行動的線索。我相信,Playback Theatre可以促成我想要的社會改變。

很多人都說2014年是香港民主進程的一個里程碑,對我來說,這一年的經歷也意義深遠。在此之前,我並沒有這樣的城市經驗——在那些突然冒出的「公共空間」中,不同角落有不同的人發表對於社會改變的理念和想法,人們無私的貢獻自己的資源、技能。很多日常的框框都鬆開了,這個地方有了新的能量在流動,我們對於城市以至對自己的生活有了不一樣的想像,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有了不一樣的可能性。如果我們把傘運的意義停留於「我要真普選」,單以此時此刻判斷我們當然可以說它是失敗的。但我更願意相信,讓人們走上街頭的原因,是「真普選」背後的嚮往——我們希望能選出一個怎樣的「香港」?於我而言,這幾個月的經驗勾勒了我理想中的公民社會的草圖,「公共空間」、「公民意識」、「民主」、「多元性」、「資本主義邏輯以外的可能性」⋯⋯ 這些不再是課堂中侃侃而談的理論,而是我們切身的經驗。

清場前最後一次站在佔領區,身邊站著一個年輕女孩,她說這樣就散了,覺得很不甘心的。我當時說:「如果你覺得這個改變是這樣重大而重要,那麼你便會更有耐性,明白不會在幾個月之內在成果啊。」現在想來,當時可能只是覺得「應該說些成熟一點的、正面一點的話」,接下來該怎樣做、想要為社會帶來怎樣的改變,其實我也不知道。然而幾年下來,當我再次走進不同的社群工作,我發現自己背後的想法以至具體的操作都有了變化,以Playback Theatre的工作為例,我現在更在意的是,人們怎樣通過這個特殊特空間去體現個體的價值、同時讓人們看到彼此、連結彼此,讓我們的生命以至社會中,有多一點接納、尊重與包容的「經驗」。

我認為「經驗」是「改變」的重要一環。以我自己為例,我自幼是一個頗為吝嗇的人,以前我也暗自討厭自己這樣小家子氣,連家人也會以此揶揄我,但是性子還是改不過來。後來在輔導的學習中,我才明白和接納這與我的成長有莫大關係。而真正的改變,是來自身邊有了願意分享和付出的朋友——有的知道我家沒有過節的習慣、會在大時大節邀我到家中作客;有的知道我難過了然後說「今天我只做一件事就是對你好」(然後真的吃光了我亂點的食物)⋯⋯ 在他們的慷慨和照顧中,我才學懂怎樣與人分享。在我最近接觸我五行針灸中也有提出,貧瘠的土壤會變得苛索,只有當它被滿足了,才能滋養萬物。事實上,在我到學校我工作經驗中,不時見到學生不被尊重的情景;之前讀到一篇貼文又提到,很多警察小時候都有被欺凌的經驗(而剛巧我認識我兩位警務人員也真的有類似經驗)。有時我也會想,當一個人的個體價值從沒有被珍視、也沒有真正有過被尊重的感覺、也沒有可以安心把心打開與人交流的體驗,我們又如何去期望他們懂得這樣對待別人?

我希望在Playback 的工作中,可以帶來一點一滴的經驗累積,讓人體驗尊重與連結,長遠滋養出我理想中的世界。這樣的世界是不能單靠「真普選」達到的。我想到去年在法國參加Spice Road的創作,來自埃及的演員分享他們在經歷了「革命成功」後,迎來了更黑暗的時代——雖然現在的政府是一人一票選出來的,但是人們並不理解選票的價值和意義,只為了眼前的利益去投票,現在他們的生活更遜從前。現在她也不願意再走上街頭了。

「我要真普選」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倡議和爭取,但背後還有很多具體和仔細的工作是我們必須關注的。首先,如果「我」只是「我」而不是「我們」,或這個「我們」是把一些人(而他們也確是社會的一份子)排除在外的,那麼這場運動的意義到底是怎麼呢?另外,有了「真普選」後,我們到底想要選出一個怎樣的世界呢?這些價值探索和建構的工作,在我心目中與制度上的抗爭同樣重要。而在社會改變的路上,每個人因應自己的本質、能力、經驗,找到自己合適的進路各自爬山(而又不失連繫),我們才有機會一點一點帶來改變。對我來說,Playback不是純粹讓人舒發情緒的港灣(雖然這也很重要),也不是單純為了讓表演者或觀眾自我感覺良好而存在,它是我心目中理想社會的模態和預演,體現了人文社會重要的價值——同理心、公義、平等、尊重每個個體的價值和獨特性、擁抱和接納多元等。一位台灣的Playbacker馨之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——「若每個人都會『Playback』,這世界會越來越美好!」對我而言,重視的不是這個Art Form,而是那份可以蘊釀長遠改變的經驗。

最後我想回到大學三年級那個班房。在最後一節導修課中,我對教授表達我的困惑。他回應道:「咁你又唔好咁悲觀!雖然資本主義看起來無堅不摧,但事實上只有二百多年歷史,在人類文明當中也只是一段很短的日子。」想不到才十多年,我真的在香港見證和體驗到很多「資本主義邏輯以外的可能性」。在這一年中經歷了很多心力交瘁的同時,我著實也為不少人們意識上的改變而暗自欣喜。當然,運動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,有時也會教人氣結,但我也提醒自己常存耐心與希望,走好足下每一步。共勉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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