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基礎訓練中,同學不時會問及一些情景的處理方式——例如情緒失控怎麼辦、分享者杜撰故事怎麼辦、分享者說的故事有違公義/道德怎麼辦⋯等,我很喜歡聽到這些提問,因為它們反映同學們正在深思Playback的運作以至背後的核心理念,同時也能預想可能遇到的不同情景。

我一般的回應有兩個重點——

首先,現場發生的所有回應都是「正面」的,我所謂的「正面」,不是指皆大歡喜、樂也融融那種,而是,即使分享者作出了不似預期、甚至負面的回應,那些其實也不是障礙,而是我們可以工作(Work On)的門柄(這個意念主要來自在Steve Wangh身上對Grotowski的學習)。不論怎樣的回應,也是一種能量的流動。只要有流動,我們都可以乘勢而行。重點是,我們要「行」到哪兒。於我心中,Playback的終極目標不在於引出故事,而是體現Playback背後的精神——尊重、同理、溝通。當「難題」出現之時,正是體現Playback精神的好時機。

其次,我也安撫初學的同學們,因為在一般經驗中,這些考驗會離初學者比較遠。在基礎訓練的Showcase 設定中,我們很少會預到「很困難」的故事。原因一是,Showcase 基本上只會邀通參加者的親朋好友,在相對supportive的觀眾陪伴下,學員的第一次會較容易有好的經驗。原因二是,我們在題目設定和時限中,都是以一些比較「易入口」的題目開展。原因三是,觀眾其實都很「醒目」,在Playback主舞台進行中的同時,他們內心也會有很多「小劇場」——要不要分享好呢?分享是否安全呢?我說出這個故事、其他人會怎樣看我呢?——面對不熟悉的形式(很多時看Showcase的都是第一次接觸Playback的)、比較青澀的團隊,一般觀眾也不會分享太有挑戰性的故事。

然而,我錯了。不久前,我便遇到了一個很不一樣的Showcase,推翻了我一直的想法。不過我在過程中有了特別的學習,很想和大家分享。


Raise Youth Up 「一人一故事劇場」精華片段。來源:Raise Youth Up 網站

RaiseUup是我第二年任教的計劃,其中一個合作單位的社工十四,是我近年中合作最合拍的社工,因為她十分用心,很關注學員的個人成長。由於每個參加者都經過Intake,所以在期望調整方面做很好。去年的成果呈現主要是以攤位形式進行,我們轉化了學員在Playback Workshop 中領悟到的技巧,擺下了一個「茶館」,學員聽街坊的故事,再從故事的味道出發,製作花茶茶包送給分享者。在今年的計劃中,我們原訂會在流動車上與觀眾互動,但因應疫情,我們在誤打誤撞的情況之下,做了一個個半小時的實體演出。

回想起來,這個小組「異常」和「驚喜」也不是平白無故的發生。由第一次走進課室、以至接下來8節的課堂,我也感受到這個小組的「不尋常」——過往任教的一劇場小組很少會像今次這樣,大部分同學都有一定的戲劇經驗,而且將來想在戲劇方面有進一步發展。也是因為這樣,我在工作坊中也有不少調整,例如將其中一個活動目標,訂立於讓他們探索「為什麼要做戲?」、「戲劇在功能上也什麼可能性」;又例如,我很少會在這麼短期的小組中教「自由演繹」,但他們的Readiness鼓勵了我和他們一起冒險。另一方面,平常基礎訓練的演出只有40分鐘,領航員由學員擔任,而這次演出一共1小時30分鐘(就是一般正式演出的長度),由我自己擔任領航員,所以整體的氛圍與平常的Showcase 也很不同。

說了這麼久,到底演出當日發生了什麼事呢?

我想直接跳到去「自由演繹」的部分。雖然我們常說,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,沒有故事是「不重要」的,但總有些故事是比較「重」的、難以被說出來的,就好像這個演出中的第一個故事——15歲的分享者說到,關係親厚的祖母離世後,讓他學懂「承擔」;以及第二個分享者說到,一個陪伴她走過被欺凌的情緒低谷、同樣有情緒困擾的朋友在接受治療後把她忘記了⋯這些故事分享出來之時,房間的氣壓也低了,大家要多用一點力才能好好呼吸。當時,演員們聽到這樣的故事也十分觸動,演出當下,我沒有感到他們在躊躇慌張自己到底要怎樣「演好」故事,而是自然流露進入了故事當中。

但更更奇妙的,是演出中最後一個故事,它可以說是我近年作為領航員感到比較吃力的一個故事,因為它觸碰了社會運動的議題,而且在立場上比較「非主流」——分享者出來時說想分享一個關於個人成長、轉變的故事,提到小時候被家人無視令他很自卑,長大後嘗試突破自己。後來話鋒一轉,他又說到覺得關注環保議體的人偽善、Save 12 唔關自己事,目前只想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,後來我再追問,那他想追求的是什麼,他回答說: 「就是人生存的欲望,例如權力、金錢,還有⋯說自己的故事」。在他分享之時,房間的氣壓和溫度也有所改變,不論是演員區和觀眾席也感受到很大的張力。換作是平日與言遇的團員一起,我會比較安心,畢竟大半團員都有約十年演出經驗,但對於上了不足30小時課堂的同學來說,這樣的演出實在很有挑戰性。最後我嘗試整理故事的脈絡,定下了這樣的啟首語(launching sentence)——「從前的我以別人的眼光劃定自己,現在不會隨波逐流,即使意見與別人不一樣,也會堅持自己的想法」。

最終學員也憑著聽到的內容,落力地把故事演出來。分享者看完,Check out 時也說滿意,但同時澄清了另一點——當初那些大規模的遊行自己也有參與,但後來越來越覺得其他人「個腦塞咗」,所以越發不認同。事實上這一澄清也相當重要,雖然我們沒有把這點「演」出來,但讓他把這點「說」出,我們才有空間更理解彼此。

整個演出結束後,學員們聚在一起分享——有學員為著這個分享感到很氣憤、有學員就著該怎樣更「中性客觀」地呈然故事感到困惑⋯我的回應卻是恭喜。恭喜他們,第一次演出便能讓觀眾們放心,交托一些不容易說出口的故事——不論分享生命中的失去、還是非主流的故事/意見,若沒有表現出一定的承載力,故事便不會被說出來; 恭喜他們,第一次演出便體驗到 “being non-judgemental”(非批判性) 的不容易,但這個不容易,正是Playback的核心。如果在日常情境下聽到這樣的論調,我們可能已經關掉耳朵轉頭離開、或展開漫長的爭論;但在Playback的儀式之下,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這把聲音背後的想法和感受。我又問他們: 前者的做法,和我們常常批評的長輩有什麼分別?如果經驗了這幾節的學習,我們還是選擇這樣的做法,那麼學Playback有什麼意義?經過領航員的組織、演出後分享者的澄清,能不能讓他們對於這個分享者理解(我強調,不一定要認同啊),我們在生活中,又可不可以對我們想法不一樣的人有多一點聆聽和耐性?

  
回味茶館@Raise U up 2019。

我們常說,Playback是一個送禮物的過程——很多時我們會理解演繹就是送給分享者的禮物,事實上觀眾的分享,其實也是一份很勇敢很慷慨的禮物。謝謝那位分享者,面對於別人的眼光和種種不確定性,豐富了我對社會運動與現狀的想像,也給了我們作為Playbacker很好的一課。特別是,經過了這兩年的社會改變,從前在「太平盛世」中理所當然的「尊重」、「接納」和「非批判」,在實踐中變得充滿張力,作為Playbacker,我們的確需要更多耐心和沉澱,持續的反思和對話,才能在亂世中做到知行合一,而不是他口中說的那種「偽善」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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